中新网三明阳春7月21日电 (林春茵 雷朝良 张斌)拿到白皮红字32页之厚的判决书后，林开安和林传丁立即驱车返回福建省三明市大田县吴山乡阳春村普照堂，在章公祖师副身像前跪下，上香敬告此事。
7月19日，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终审宣判，维持福建三明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关于荷兰藏家奥斯卡·凡·奥沃雷姆(下称奥斯卡)应返还章公祖师肉身佛像的判决。针对这桩中国法院首次就海外流失文物行使管辖权并作出判决的案件，专家和时评纷纷认为，“具有很高的示范性、突破性作用”。
然而这两天，与外界的喧嚣相比，阳春村过于安静。
作为阳春村、东埔村村委会的法定代表人，林开安(左一)、林传丁(左二)出席庭审现场。右一为律师范丁宝。 张斌 摄村民：“疫情中曾接到荷兰藏家问候来信”
中新网记者跟随林开安回到阳春村。普照堂属于大田阳春村和东埔村共有，这两年两村村民请来福建南安木工师傅将之修葺一新，檐角飞翘，描金漆朱。寺庙前，一幅“祈盼千年肉身菩萨章公祖师早日回归”的红条幅始终沉静又醒目。
终审判决的消息，令林开安在开庭前夜兴奋得“凌晨三点才勉强睡着”。好消息在村庄的社交媒体上快速传播。但村民们决定冷静地面对，没有焰火，没有篝火，没有狂欢游行。
2022年7月19日，福建省三明市大田县吴山乡阳春村，表达村民心愿的横幅已悬挂数年。 张斌 摄“法律已经明确了章公祖师是我们的，这是最宝贵的支持。”林开安说，将密切保持与荷兰藏家沟通协商，“外界很关注，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低调一些来处理。”
“章公祖师”肉身佛像在普照堂里被供奉了上千年，1995年12月15日发现被盗。2015年3月，该佛像经荷兰藏家同意在匈牙利展出时，被中国村民认出。
“我当时心都要跳出来了。”阳春村村民林永团最先在新闻上发现中国佛像被扫描出肉身，他家紧邻普照堂，“360度都微笑着看你”的章公祖师像，他自幼看惯，非常熟悉。
在失窃案20年的诉讼时效过期前，中国村民们不得不在中国和荷兰提起平行诉讼。一辈子与人和善的林永团加入海外追索，成为“打官司的人”。尽管如此，他坚信奥斯卡为人善良，“毕竟章公祖师在他那里几十年完好无缺。”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之时，林永团接到奥斯卡的海外来信，向村民问好问平安。“我感觉到他的善意。”林永团说，“我认为我们守护同一尊佛像，我们可以很好地相处，像亲戚一样。”
福建省三明市大田县吴山乡阳春村、东埔村供同供奉章公祖师的普照堂。 张斌 摄律师：“几百位村民向我们递交了委托授权”
村民们上香告慰先祖，也告慰曾率他们站到荷兰法庭上的北京律师刘洋。刘洋曾担任中国赴法国追索圆明园流失文物律师团的首席律师，在村民们最束手无策之时伸出了援手。
刘洋认为，多少年来村民对肉身佛像进行供奉和监护，章公祖师的敬仰者遍布四方八乡，令这个案子具有一定的公共利益、公共秩序的意义。正如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终审判决书所言，章公祖师肉身佛像“是当地村民长期供奉崇拜的信物，与当地村民存在特殊情感，于法于理于情均应返还。”这也是刘洋律师一贯态度。
阳春村村民代表林开安在庭审后接受采访。 张斌 摄刘洋已于2019年8月因病辞世，彼时中国诉讼一审尚未宣判。两村村民曾派代表进京送别。回想曾全村敲锣打鼓、士气高振地迎接刘洋一行，林开安含泪说：“我们非常非常遗憾。”
担任律师团主理的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律师徐华洁向中新网记者总结中国庭审两场庭辨，“相当激烈”；回顾这7年追索路，“唯有艰辛”。她最为难忘第一次来到阳春村调查取证，“好几个白天到晚上，几百位村民一一向我们递交委托授权书”，“他们非常激动，几乎都在流泪”，这种深沉又浓烈的情感，也是让她坚持走下去的支撑。
林开安解释说：“上一辈人丢失了信仰的图腾，我们这辈人一定要找回来，不然下一代人就会忘记了。”
在物权法专家、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常鹏翱看来，我国的《文物保护法》对文物提供专门保护，之前的《物权法》、现在的《民法典》物权编也能供给相应的法律规则，村民选择以法维“权”，显示中国老百姓相信法律的力量，“权利的意识在苏醒、在高涨”。
“这是一场共同的信仰和公益心支撑起来的诉讼。”常鹏翱对记者说，村民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为了祖先、为子孙去打官司，这对夯实农民集体的主体地位非常重要，农民集体抽象的人格被具体化了。“这里每户人都是主人，共同参与，共同决议，这对乡村振兴非常重要”。
担任律师团主理的北京市京师律师事务所律师徐华洁表达意见。 受访者供图专家：中国文物追索得到越来越多国际支持
回顾赴荷兰阿姆斯特丹出庭的经历，阳春村村民代表林文青说，尽管一路艰辛，但最让人感慨万分的是，“在荷兰，我们曾距离章公祖师最近。”在阿姆斯特丹期间，六位从未出过国、也完全不认识英文的村民，按照奥斯卡的住所地址找上门去，大门紧闭，“总觉得章公祖师就在门里面，我们一一在大门口跟那个地址合了影”。
48个小时日夜兼程，村民们抵达阿姆斯特丹机场。机场工作人员觉得他们很可疑，不肯放行。正当林文青觉得要被关小黑屋时，荷兰律师把电话打过来一通解释，对方的神情从肃穆转为轻松，甚至露出微笑。
阳春村村民代表林文青。追索佛像改变了很多村民的人生规划，林文青放弃外地事业，回流阳春村。 张斌 摄荷兰律师后来告诉村民们：“我告诉他，你们是从中国沿海一个非常偏僻的小山村来到阿姆斯特丹，因为你们的信物宝贝被盗了，你们是代表全村人来追回的。你们非常勇敢。”
如今，中国法院判决荷兰藏家应将肉身佛像归还村民。尽管不少观点指出判决能否得到执行是重点和关键，但中国政法大学国际法学教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1970年公约观察员霍政欣指出，福建省高院的判决除了对追索海外流失文物具有示范价值之外，也向全世界宣示了这尊肉身佛像的归属。
霍政欣表示，依据中国法院的返还判决，当荷兰藏家再转手或者想通过文物交易市场处理这件文物的时候，潜在买家会有很大顾虑，所以这次判决为后续实现文物真正的回溯，创造了很好的条件。
霍政欣认为，近年来，中国不断建立健全文物追索返还法律体系，参与文物追索返还国际治理体系，文物追索返还正义事业得到越来越多国际支持。成功追索文物的案例各具特点，共性在于均通过综合运用法律、外交、执法合作等手段，在文物现持有人或现所在国的配合或支持下，实现文物返还。
福建省文物局局长傅柒生表示，尽管文物回归之路艰辛曲折，但福建大田村民自发自愿珍爱和保护文物之举值得肯定和鼓励，文物部门将积极给予技术支持和法律帮助，“文物部门还是希望文物能回到原地，因为文物在原地原境下才是最有生命力、最有说服力，也是最有观赏性和信仰性的。”
阳春村正在建设数字乡村和美丽乡村，全村治安、经济建设大为改善。 张斌 摄徐华洁非常肯定奥斯卡对中国法院诉讼程序的尊重：奥斯卡特别委托两个律师出庭接收诉讼文书材料，参与一审至二审的庭审程序，而且从未拒签我们任何的法律文书，“证明奥斯卡先生很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
徐华洁亦表示，未来将跟村民协商具体的推进计划。“总而言之，我们依然会全力以赴的。”
2020年9月，大田县入选国家级数字乡村试点县。阳春村也迈入“数字阳春”时代。站在中控室，林文青说：“我们已经做好迎接章公祖师回家的准备。”(完)
